小王子的編輯夢

◎文體與閱讀節奏

在此我要認真勸告還沒讀過這本書的人，如果你讀了前面兩章就覺得不耐煩、常常有跳過一些句子的衝動，甚至連一章都讀不下去，那就不要再看下去也不要留在手邊了，那是浪費你的時間，寧可賣掉或轉送他人——因為如果你勉強硬讀，中間又一直恍神或者跳過某些段落，「撐完」以後一定會怒火沖天，覺得他媽的這書真難看。沒有必要這樣自虐。這可能是閱讀本書最重要的注意事項：如果你會想要「跳過」什麼段落，就不要看了，這只表示你跟這本書合不來，這跟閱讀能力或水準品味都沒什麼關係，請不要為看完而看完。

 

這本書的動作場面很多，但是這不表示可以迅速跳過「動作場面」，直接看「重點劇情」，因為重點就在每一句話裡。高登‧達奎斯描寫動作場面的時候極為細緻，而且中間會夾雜著行動者本人的思索反省——普通人其實也會這樣，有時候明明身體跟腦袋都忙得很，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感觸會很不適時、很莫名其妙地冒出來，甚至有可能是我們這輩子最深刻的洞見。這種繁複的文體不能趕著讀，如果讀者沒有迷上，就很容易覺得煩；再加上這部小說的大部分內容，是分別跟著三個人的角度來敘述同一段時間內的事件，就更容易讓人疲倦。所以，一定會有人不欣賞這種文體，或者不能適應這種敘述節奏，這的確是作者的錯處……同時也是優點。忍不住恍神的讀者，就很可能會錯過一些對於角色心理狀態的精彩描寫，或者覺得「同一件事情講三遍」很煩；喜歡的讀者（像是我）就會覺得，哪有同一件事情講三遍？明明換人講以後角度跟感覺都不一樣，還有補充新線索啊？
　　

（實際上幾乎沒有完全重複的描述。所以我說真的，不要跳，如果忍不住想跳就乾脆不要看。）

◎原始慾望

我發現有某篇心得說這本書對角色心理描寫不深入，讓我有點震驚XD。登場人物很多，不可能每個角色都很深刻，不過至少主角三人組在我看來是很立體的。也有人說三個角色介入事件的理由薄弱，對於這個論點我其實頗為不解，因為起初的理由明明就埋在他們的性格跟處境裡呀——繆天施超強的自尊讓她不容許未婚夫無故拋棄她，她非得要找出個理由不可。小張主教過著打打殺殺的生活，如果沒弄清楚雇主跟刺殺目標的底細，結果可能「螳螂捕蟬，黃雀在後」，他不得不弄清楚狀況，免得糊里糊塗地被幹掉。盡責的史文生醫生雖然知道他的主子不值得效忠，畢竟還是一國的儲君，其他人又都不可靠，無論如何他都得親自去救。

不過，等事情變得很大條以後，他們還繼續堅持下去的理由就有趣了。

剛開始的時候，我很討厭繆天施。這個女人狂妄、過度天真、自以為是到近乎冥頑不靈、自尊心強到有自我欺騙的嫌疑，讓人很不以為然：怎麼，妳這麼了不起啊，只准妳看不起人，不准別人不要妳？但是她竟然能夠憑著本能殺出一條血路、逃回旅館，又……又讓人覺得不得不佩服一下。我必須很遺憾地告訴大家，雖然後來經歷的事件讓她的天真程度降低了一些，而且種種處境逼得她不得不檢討一下自己，她的缺點在整本書裡卻一直沒變：自尊超強、狂妄而自以為是，但到了第四章我就原諒她的所有缺點，開始喜歡她了。

因為在第四章裡，她狠狠地兇了她姑媽一頓，逼迫姑媽說出她所需要的情報。

這件事的重要性在哪？對我來說，繆天施在此才完整顯露出她的本質：不管有多少財富與教養包裝著她，就本質上來說，她是衝動易怒、驕傲、唯我獨尊，幾乎像是野獸，絕對不願受到他人控制，必要時候可以不擇手段遂行己意。（所以小張主教第一次見到她，就知道他們是應該彼此致敬的同類……雖然社經地位看來有天壤之別，但卸除這些外殼以後，他們都是驕傲的猛獸。）就因為她的自尊心這麼強，發現自己的力量及不上兩名同夥時，她並沒有牢牢黏著那兩個大男人，卻衝動地自己瞎闖，想得到跟他們「扯平」的成就。（還有一部分動機可能是……嗯，她發現小張那麼在意別的女人，她不爽。XD這種渴望得到所有人重視的毛病，我……呃，我其實是有一點明白啦。Orz）

我說她像野獸不是貶低，而是稱讚。我巴不得自己也有這種生猛的力量。

雖然她感受得到玻璃卡片、玻璃書、甚至女伯爵給予她的種種生理歡愉，她卻堅持與他們為敵；雖然她一直說這些卡片敗德什麼的，不過真正觸怒她的並不是「敗德」的性快感，而是這些人竟敢控制她，侵犯她的自我領域。無論如何，繆小姐永遠都是自為主宰的，她才不要改造程序帶來的那種「解放」。因此，這本書裡真正的衝突對比不在於「性慾VS道德」，而是「保有個人自由意志VS放棄個人意志換得的滿足感」。

更進一步來說，其實繆小姐、小張主教跟史文生醫生都不是什麼無欲則剛的表率，他們都會受到自己的感官慾望影響——這裡說的不只是性慾而已。比方說，繆小姐怎麼吃她那一頓下午茶，幹嘛每一口都寫那麼詳細？為什麼小說裡不斷地提到史文生很重的煙癮？我想作者很可能意有所指。書裡反而沒特別去寫小張主教有什麼感官嗜好（雖然我們知道他喝酒抽鴉片），還說他習慣了寡欲（或者該說是有一定規律）的生活——但他對於自己的原始慾望是不會害羞的。

但這三個人，從最暴力的小張主教到最文明的史文生，對人的自主性全都無比珍視。再加上那些個人恩怨，他們當然要抵抗到底囉。

◎性與改造程序

這本書裡充滿性愛與裸露場面，以至於讓某些讀者覺得非常厭膩，或者認為根本就只是男性的意淫。另外也有人提到，玻璃卡片跟玻璃書的功能既然潛力無窮，為什麼書裡只強調其中的情慾體驗記錄？為什麼不做其他利用？

因為我不是作者肚裡的蛔蟲，也沒有會讀心的藍膚人，所以我當然不知道作者寫那些段落時心裡在想什麼。不過，對於這些描述的接受度，其實跟讀者自己對性慾的體驗和態度很有關係。我想，經驗值充足而且對性沒產生什麼負面心結（罪惡、恐懼、壓抑、厭惡或疲乏）的讀者，大概比較容易以平常心看待這些描述，不會馬上生出反感，覺得作者只是想用性場面來控制讀者（爆）。雖然繆小姐翻閱過的玻璃書上也收錄了殺戮的快感體驗，但達奎斯還是把著重點放在性慾上，有個很明顯的理由：跟其他原始慾望相比，這種刺激比較沒有年齡或理解力的門檻（我是指從小孩到老人在生理上都可能體驗性高潮，不是在合理化戀童癖），也因此陰謀集團在展示玻璃卡片的威力時，總是從這種最「通俗」的誘惑開始，像卡爾赫斯特王子之類的呆瓜，也只要這種程度的滿足就言聽計從了。如果目的只是展現控制力、吸收參與者，那麼手法當然越簡單越好，沒必要搞得太複雜。性可懷柔可威嚇（看看女伯爵怎麼虐待繆小姐就知道了），非常好用。

不過，玻璃卡片或玻璃書只是誘餌（或者儲存有用記憶的工具），陰謀團體只是要藉此讓更多的人接受改造程序——很奇妙的是，經歷過改造程序的人雖然照樣體驗得到種種感官享受，甚至自認為脫胎換骨、得到「解放」，實際上卻讓人模糊地覺得他們是被閹割了。他們自以為變得意志如鋼鐵，然而內在卻變得空虛無比，而且輕易就被別人掌握。但經歷「改造程序」以後，人少掉的究竟是什麼，達奎斯其實一直沒寫清楚（爆），玻璃卡片的威力對吸收新人的確切效果也描述不清，所以這裡的銜接變得有點奇怪，頗令人遺憾。

◎小張主教、史文生醫生、暴力及其他

這本書除了有很多的性，還有很多的血，八百頁裡死人無數。雖然作者打了預防針，在情節催化下，我們很容易同意殺戮的正當性——假如我跟繆天施易地而處，而且我沒有因為反應太慢死於第一章結尾（爆），我應該也會為了我的生存努力先發制人，婆婆媽媽的反省等危機解除再說——但除非我的人生變得跟小張主教一樣，永遠處於半危急的行動狀態，我總是會有靜下來的時候吧？在那一刻，我希望我還願意承認別人的性命也有價值，取人性命就是有罪。不過繆天施一定不會浪費時間想這個，難怪小張主教一開始就直覺地欣賞她XD。

喜歡這本書的人一定會忍不住偏愛小張主教吧——等等，還是只有女生才會這樣？（心戒！出來解答一下！）然後大家好像都覺得強尼戴普很適合演小張主教，但我就是覺得怪怪的……因為我覺得強尼戴普迷人而不可怕，但小張主教迷人又很可怕。我總覺得換了某種不同的情境，小張主教應該會是超恐怖的反派角色。他讀詩是很有氣質，但他實在好習慣用殺人來解決一切問題——這樣確實是有很多不得已，不過我在這方面還是……比較像普通人史文生，他雖然也越殺越俐落，但還是比較容易猶豫，也會盡量留人活路。

普通人史文生剛出場的時候其實也滿帥氣的，一個人單槍匹馬救出主子，還善於推理，但是身為三人組中唯一的文明人（說真的，他的道德感比另外兩頭猛獸強得多XD），他的存在感總是會被主教跟繆小姐吞掉。這也沒辦法，小張主教連內心戲的部分看起來都比較慘。比方說，關於他對安琪麗的傾慕：「雖然他告訴自己，她知道她在他——他說不出『心裡』這個字，因為對於過他這種生活的人，這字眼究竟算什麼（或許以小張這種走一步算一步的漂泊無定，稱之為「全景畫」還比較貼切）——的特殊地位，但她從來沒有明確表示過什麼，因為不管她有什麼想法，她都跟他一樣，寧可保持緘默。」（p. 122，順便一提，這句話的插入句很複雜，有些讀者會受不了，但我自己寫東西也插入句很多，所以我看得很自然XD）我標了黑體的部分，實在好傷感哪。史文生能夠跟主教一拼的，大概就是183頁那一段：「一切都是漸進發生，他的心思漂浮到別處——他再也想不起那女孩的名字——但他強迫凍僵的四肢活動，先跪坐起身，然後蹣跚行走之際，他忽然獲得一種靈視，他看見自己的一生，以及所有人的一生的縮影，一種在無情而美麗的冰雪之下，緩慢而無法挽回地失溫的過程。」

類似這樣穿插在行動之間的靈光乍現，替這本塞滿血與性的書撐出了可貴的思索與迴旋空間。所以對我來說，這本書絕對不是空洞喧囂的紙上動作片而已。

◎續集？

續集英文版已經問世，我在Amazon UK看到的評價卻讓我覺得有點擔心——好像滿有可能跟第一集一樣，評價兩極化……。然後呢，我很擔心小張主教跟繆小姐彼此接近的發展會變成災難。（有多少影集就因為男女主角終於睡在一起而爛掉了！XD）可是沒辦法，我應該一定會乖乖去買吧？我太關心小張主教了。Orz