部落格-小.JPG 

 

承接上篇

  

「星子,妳叫做星子?好可愛的名字。」第一次,正宇看見星子的時候,就這樣對她說。

 「只是名字可愛?人不可愛嗎?」星子常常聽見讚美,可是,她覺得正宇的還不夠,她對他有貪求。

 「學長,我跟你說,星子是我們班的班花,也是一朵超級自戀花!」社團裡的同學清香說。

 「漂亮的人,通常都是自戀的,是不是?」正宇看著她笑。

 她將他說的話,解讀做另一種方式的讚美。

 原本會參加「觀星社」只是覺得好玩,看見指導老師陸正宇之後,一切就不同了。其他的男孩子都看著她,她只看著陸正宇。「觀星社」忽然熱鬧起來了,明顯的陽盛陰衰。

  

「喂,正宇學長已經有女朋友囉,是我們大三的學姐秋眠,她人很好哦,妳別作怪。」清香不只一次警告過她。

 「很抱歉,我只對他的星星感興趣,我忙著驅逐身邊的蒼蠅都來不及了呢。」她每次都這樣說。

 可是,這不是事實。她一直在試,試著讓自己引起正宇的注意。那一次,社團到桃園的山上觀星,天黑以後,天上綴滿星星,她和其他的社員一起從木屋走向營地。好幾個男生發現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,在春寒中微微抖瑟,他們爭先恐後要把外套脫給她,她一律謝絕。

  

 「我才不穿臭男生的衣服。」她的嫵媚神態與嬌嗔,讓他們被拒絕了心裡還是甜滋滋地。

 

 到營地的時候,她看見正和社長說話的正宇,他其實從來不是她理想中的男人的形象,他不夠挺拔,不夠俊朗,可是,他的身上恰恰有一種篤定的安適自在。她站在離他不近也不遠的地方,她不想刻意接近他,可也不想他真的看不見她。她不和別人說話,眼睛看著別的方向,渾身神經卻緊緊繃著,專注地感覺著他的位置和移動,他似乎向她緩緩走過來了。她的身體與心靈,像一根琴弦,下一刻就要扯斷了。他終於走過來,脫下自己的厚外套,搭在她身上,又走開了。一件外套的掩覆,使她鬆弛下來,琴弦被放開,發出「嗡……」和諧溫柔的共鳴。

 

 圍成一個圓圈坐在地上,聽正宇說星星的故事的時候,她一直微微偏著頭,下巴抵在外套領子上,彷彿嗅聞到乾草被陽光曬香的氣味。這是他的氣味。

 

 她的快樂到了極致,回到學校裡,她還是沉浸在一種醺然的情緒中,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微笑起來。她想送他一個禮物,送什麼呢?巧克力?太尋常了。圍巾呢?要到冬天才能用。鋼筆?太老套了。她還沒確定該送什麼禮物給他,就看見他送秋眠來學校,臨別時親吻秋眠的面頰。她的感覺像被斧頭狠狠砸了一下,不能令她死,卻令她痛苦到瀕死的地步。她管不住爆發開來的情緒,她拿身邊的男孩子出氣;她以不上課不去社團來賭氣,她沒法吃飯睡覺,迅速的消瘦了。在課堂上因為遲到和老師發生衝突,所有人都找不到她。最後,找到她家去的是陸正宇。

 

 「我不想上學了。」她的臉色很陰沉:「我想去日本。」「去唸書嗎?」

 「我都說不想上學了,唸什麼書?」「那麼,去日本做什麼呢?」正宇好脾氣的問。

 「找個懂得看星星的人,把自己嫁掉算了。」「懂得看星星的人,不見得懂得妳。」

 

 星子覺得他是懂得的,懂得她的情感,只是,他沒有勇氣,沒有勇氣接受她。

 「我下禮拜就辦休學了。」她就是要激他。「不唸書真的不會比較快樂,像我這個社會人,最懷念的就是大學生活。」

 「我下個月就要去日本。」她愈說愈有一股壯烈的情緒。「那麼,我就看不見妳了。」他的回答,確實令她有些訝異。

 「反正也不重要。」她悶悶地。

 「在妳眼裡,好像什麼都不重要。我只希望妳可以好好過生活,而且,我覺得這件事很重要。」他站起來要走了。

 星子忽然叫住他,她問,如果自己再回學校去,可不可以每天打電話給他?

 正宇微微側頭,彷彿有一絲笑意,他說:

 「等妳回來了再說吧。」

 

 她在他說大熊與小熊星座的那一次回到學校,他對她說:「嗨,妳果然來了。」

 「給我電話。」她似笑非笑地,將手伸到他面前。

 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小卡片,放在她掌心,上面寫著電話號碼,他隨身攜帶著,不就是等待著她回來的嗎?她再不說一句話,轉身就走了,覺得自己分明勝了一籌。

 

 她後來每晚都打電話給他。

 

 「喂,是我。」她總是這樣開口。

 「是啊,我知道。」他總是這樣說。

 

 她佔著電話線胡扯,從哪個教授很豬頭,到哪個男生像蒼蠅趕不走。有時候,星星都出來的夜晚,正宇會在電話裡教她看星星。透過雙筒望遠鏡,她看見巨蟹座和著名的梅西爾星團,這個散開星團微微閃耀著。

 「哇!到底有多少顆星星啊?」她讚歎地。「妳自己數數看。」

「我懶得數,我要你告訴我,你告訴我的,我永遠都不會忘記。」

「好吧,那裡有大約一百顆星星的集合,可是,隔著許多許多光年的距離,我們看到的已經不是此刻的星光了。」

「那也就是說,這些星星可能已經死了,我們卻還看見它們的光亮?」她被這樣的想法震動了。

後來,她許久不曾看星星了,有時走在璀璨的星空下,便覺得一種細細地,不明所以的痛楚。

「星子阿姨,媽媽說妳會看星星?」

那天,甥兒樂樂敲開她的房門,雙手插在褲袋中,他現在和星子混熟了,無聊的時候總來敲門。他們一起走到陽台上,城市裡的光害加上空氣污染,天上的星星看起來並不清楚。

「我們老師說,我們看見的星星的光亮,都是好幾萬光年以前的了,說不定這些星星都已經沒有了,是不是真的啊?」

她順著欄杆往下滑,蹲在地上,長裙掩埋住雙腳,好像什麼地方正在劇痛似的抽搐起來。樂樂向後退,退到門邊,大聲喊著:「媽媽,媽媽──」

 

 

星星死了,卻還亮著。

我已死了,卻仍愛你。

 

 

她其實已經醒了,只是不願意睜眼。姑母的聲音壓得低低的,好像在安慰著什麼人:「這不算嚴重的,她回到這裡來,一定要適應的,我們要幫她。你們先崩潰了,她更受不了了。」

她還聽見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,小孩子在講話,好像是樂樂和哥哥的孩子。

她不是神經病啦,只是以前受到刺激,有時候會昏倒──這是她做的啊?好像真的哦──假的啦,看起來像真的而已,又不能吃──可是很好看啊,我覺得很了不起,等我長大,我也要學這個……  

她很想睡去,也許永遠不要醒來。

 

春天的星星。春天的流星。看星星的正宇和星子。

 

她記得那一次,她忽然在電話裡問他:「你們怎麼會談戀愛的啊?」

「記不清了,好幾年了。」他在敷衍她。

「有沒有人說過你們並不合適?她其實配不上你。」她挑釁地。

他停了片刻,然後,用疲倦的聲音說:「我想休息了。」

她匆匆掛掉電話,從那以後,他講電話都是疲倦的聲音。每一次她懷著興奮的心情打電話去,卻在他那一聲「喂」中,落進谷底,她怎麼也喚不回往昔的他了,他願意她進入他的世界,卻不願她涉入他的感情。她觸犯了禁忌。

「你幹嘛這樣有氣無力的?不想和我講電話就不要講了嘛!」她忍不下這口氣。

「是妳打來的。」正宇清清楚楚地說。

 

她像被眼鏡蛇襲擊一樣,摔下電話聽筒。她被激怒了,徹底被擊潰,決定要還以顏色。她開始像幽魂似的,出現在正宇和秋眠面前,也不說話,就只是盯著他們看。她的異常璀璨的大眼睛,使人不能忽略。清香苦苦勸她也沒用,於是,聯合其他的人抵制她:「秋眠學姐這麼好的人,妳為什麼一定要橫刀奪愛?」她覺得大家的同仇敵愾,其實是因為她的條件比秋眠好,任何人都看得出來,秋眠不是她的對手。

秋眠真的不是對手,正宇在她家門外等她,請她歇手。他的眼睛被痛苦焚燒,有灰燼,也有烈燄。她想辨認自己是灰還是火?

「我也沒做什麼,你叫我歇手,是什麼意思?」

「星子。」他握住她的雙臂,把她推向牆壁:「妳不要為難自己,也不要為難我,好不好?」

她就知道,她不是灰,他對她不是沒有感覺的。否則,他有什麼好為難的?

他們有了一個新的協議,他答應陪她上山去看流星雨,條件是:「不准告訴秋眠,不准告訴任何人,這是我們倆的秘密。」

她懷著極大的快樂等待約定的那個週末,在學校裡,她對所有人甜甜地微笑,她再不在意秋眠,即使秋眠和正宇牽著手出現,即使他們親吻。有一個秘密,關於她和正宇的,秋眠一點也不知道。

週末那天,正宇說好要借越野車來載她,出發時間是早上十點,可是,不到八點鐘,她就在晨光中,在自己的雪白床單上醒來,看見散在枕上的絲緞般的長髮,嗅聞到一種健康的,陽光的味道。她一吋一吋移動手指,像在舞蹈,有節奏地喜悅著。他會來接她,他們會一起進入山裡面,只有她和他;她所渴望的宇宙的狀態,只有她和他。她覺得自己是愛著也被愛著的,如此幸福。雖然,或許是短暫的,或許只是她自己的想像,可是,總比從來不曾有過要好。她將臉埋在軟蓬蓬的枕上,輕聲笑起來。

 

 

城市裡吹起一陣春天的風,這風來自芬芳的山谷。

彷彿,你從不曾離開。彷彿,我們仍然相愛。

雖然,他們都說,你從來沒有愛過我。

*未完待續,完整文章請看《煙花渡口:張曼娟小說精選》

──本文出自《彷彿》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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