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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香港提燈籠去

文◎張曼娟

 

老鷹在天空盤旋,有時俯衝而下,與高樓玻璃帷幕咖啡座的人對視,你會相信牠看見了你,甚至記住了你。於是,你像被施了魔咒,無可救藥的愛上這裡,一趟又一趟的回來,尋找凝視過你的那隻飛鷹。

 

推開房門,這陌生的房間有一整片窗,湛藍的、閃亮的、恆久的海,依舊那樣熟悉。我接上網路,開啟電腦,在微博上貼了這段文字:

如果一個異鄉,曾經愛寵我又冷遇我;曾經創傷我又療癒我,那就不再是異鄉,而是另一個家了。回到「家」,什麼都好了。

我面向大海,發了一陣獃,然後幾乎毫無阻礙地,完成了一篇並不易完成的創作,每次回到這裡,便覺得某個開關彷彿被開啟了,許多電流竄進我的身體,我可以走得更快;笑得更開心;靈感更豐富;創作力更旺盛。

我將稿件寄出,再度逛到微博,便看見好多位網友的回應,直接指出:「這是香港」。是的,這是香港,如此明確,易於辨認,在我的生命中更是難以取代的一個異鄉與故鄉的混血。

 

01.煙霧迷濛中永遠不會錯認的香港海景  

*****

 

許多獨特而重要的經歷都在這裡發生,我曾被引領著穿越大街小巷;而後又帶領過朋友搭電車,遊蕩海味街,乘船渡海。「你想看什麼呢?」「你想到哪裡去呢?」我總是盡責的扮演好導遊的角色。同時,也總會與我的香港好友Y見上一面,讓他帶著我去發掘好吃的平價美食。

有時候,我們坐在油膩膩的桌邊,喝一碗濃醇腴厚的牛肉清湯;有時候,圍著一個鋁盆吃當季限定的薄殼蜆,而他只是喝著啤酒微笑……他明明知道我對香港並不陌生,卻堅持到我下榻的旅館大廳等候我,彷彿若沒有他的帶領,我就會迷途。十幾年來,我好像真養出了點倚賴,想去哪裡就問他,想吃什麼就找他。

有時會聽見這樣的疑問:「妳為什麼這麼喜歡香港?妳不覺得香港節奏太快,人與人之間既疏離又現實嗎?」這時,我的眼前便浮現出香港好友Y的樣子,他那既憂傷又詼諧的臉孔,總是講著笑話自嘲的寂寞的笑聲。他熱切的想要安慰我的挫折創傷,結果竟然漲紅了臉,哽咽落淚的真性情。

「你信不信,男人與女人之間有超越愛情的感情?」剛剛相識還不熟悉的時候,他提了三明治午餐,從港島到新界的中文大學,送來我的研究室,就問了這麼一句。我說我何止相信,我也在追求。他說他也是。好像《水滸傳》裡的英雄歃血為盟那樣,我們沉默的,在心裡定下盟誓。

這盟誓是今生今世都不會毀棄的。而香港這城市,也就有了更深刻的意涵。

 

然而這一次來香港,我決定不再倚賴Y的美食指引,沒有人可以永遠倚賴另一個人的,我要試試自己辨別方位的能力。

這一回,我要買一個傳統的紙紮燈籠,許多年前曾經看見過的古老工藝,很漂亮的金魚和兔子。在潮濕的春天,買一隻兔子燈籠回家,等到中秋節的時候,便學香港人提著燈籠賞月。是的,就這麼做。

 

*****

 

因為沒有安排與Y會面,因此,行程更加充裕,我選擇的不是一般觀光客搭乘的機場快線,而是從機場搭巴士,慢慢的晃進城裡去。一段時間沒來,更多高樓起造,更多山壁消失。Y曾經問我:「為什麼到香港來?」我說我喜歡這裡。他問:「妳喜歡什麼呢?」我直覺的回答:「我喜歡老鷹。」

我記得頭一次來香港,已是二十幾年前,被密集的高樓與翱翔的飛鷹震懾住。那時的香港還有許多未開發的山,山巔有著牠們的巢穴。老鷹在天空盤旋,有時俯衝而下,與高樓玻璃帷幕咖啡座的人對視,你會相信牠看見了你,甚至記住了你。於是,你像被施了魔咒,無可救藥的愛上這裡,一趟又一趟的回來,尋找凝視過你的那隻飛鷹。

然而坐在巴士上,無論我怎麼費力的張望,一隻鷹也看不見。

每次到港,總依著Y的建議,先吃一盅龜苓膏,去除濕熱暑氣。但這一次,我突然不耐煩它的微苦,事實上我從沒喜愛過那口味,於是在「海天堂大家姐」那兒要了杯龜苓茶,褐色的茶湯,有雞湯和魚湯混合的鮮味,還帶點回甘。喝完龜苓茶,便可以放開懷,去品嘗我最愛的楊枝甘露、手磨核桃露、芒果布甸啦。

因為覺得自己算是半個香港人,因此,不再去排半島酒店的下午茶了,只是仍喜歡從那裡經過,看看那幢義大利文藝復興及巴洛克復興風格的建築物,它是香港現存最古老的酒店,見證了將近百年的歷史,從殖民到回歸,從英國到中國。粉白的牆面因陽光折射出的光亮,照在來往行人臉上,產生一種輝煌的錯覺。

走過半島與YMCA,意外看見了另一個輝煌。那便是化古蹟為時尚的1881 heritage。從1881年開始,直到1996年,這裡曾經是香港水警總部,維多利亞式的建築,是我這個「殖民建築控」的最愛。1997年到香港教書時,報社採訪之後,請我任選一片街景拍照,我當時便挑了它。採訪的記者告訴我,這是香港法定古蹟,以後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呢。我們沉默的望著它好一陣子,在剛剛回歸的尖沙咀街頭,那時候有太多不確定,人心飄浮在半空。

而到了2009年,連同水警總部主樓、馬廄及時間球塔,被修復為國際名品店、時尚餐廳、古蹟酒店與展覽館。陳舊森嚴的氣氛轉變為歡樂明亮又夢幻的新地標。

時間球塔依循傳統,在每日下午一時準時降下時間球,而我抵達的時刻已過了下午三點。時間球既不下降,我便拾級而上吧。穿過敞闊的花園廣場、噴水池,走上弧度優美的階梯,登上二樓義大利餐廳DG Cafe and Wine Cusine,在半露天的陽台茶座,點一套下午茶。三層托盤盛裝著小巧精緻的甜點,配一杯溫度正好的熱拿鐵,閱讀或者發獃或者只是看人,便可以銷磨一個下午。

天色漸暗,夜景愈發璀璨起來,我聽見悅耳的鳥鳴,看見拖著修長斑斕尾巴的鳥雀,像微型鳳凰那樣的,從我眼前翩翩飛過,一隻又一隻,牠們棲息在廣場的老樹上,已是百年老樹了,春天裡發出繁茂的枝葉,那鳥雀一入樹梢,便隱匿了身影,只不斷聽見牠們的鳴叫聲。我想起香港人一向有賞鳥的活動,卻沒想過在這樣喧鬧的商業區也能聽見鳥雀的合唱,宛如天籟。

如果,我的好友Y也在這裡。那一刻,我確實非常想念他了。

 

02.1881之夜  

*****

 

我還是惦記著,要去中環伊利近街的「秋記紙號」買燈籠,許多年前我曾被那些毛絨絨的紙紮兔子和精神飽滿的大金魚所魅惑,卻被「下次再買」的念頭給耽誤了,這一次是下定決心的。

從中環出來,先往「為食一條街」的大排檔走去,並不寬敞的街上擺滿了桌檯,一盅飯、一碟魚,穿著西裝或套裝的上班男女便坐在擁擠的桌角,埋頭大啖。周邊全是世界知名的時尚光鮮建築,竟有這樣狹小的所在,簡單的滿足了人們基本的欲求。走到盡頭便是我想吃的「威記」,一碗細綿靚粥、一顆軟糯裹蒸粽、一碟腸粉包油條,都是我住在香港時最愛的家常美味。裹蒸粽只有一小塊肉,許多的綠豆蓉,吃甜的就擱白砂糖,吃鹹的便淋醬油,綠豆蓉吸收了醬油的滋味,是我的最愛,一顆就飽了,只要十元港幣。

吃飽了,便朝著半山自動扶梯往上走,與許多觀光客交錯而過,兩旁的唐樓與殖民建築都是攝影的背景,令人不由得想起【重慶森林】。

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,因為「秋記紙號」的陳舊招牌已經出現,我的兔子我的金魚,我的延宕已久的願望,我終於自己找到方向。然而,門口並沒有懸掛燈籠,一隻也沒有。站在門口,昏暗的店面重重疊疊的擺放著一些紙紮的鞋子、帽子與舊式的衣裳。

有位白髮蓬飛的老婆婆從暗處走出來,像是從陰界走進陽界那樣的停在我面前,她問:「妳要什麼啊?」

我說我要燈籠,以前不是有很多兔子和金魚的燈籠?「現在沒有做燈籠了,現在都做這些……」她指著那些紙鞋、紙衣、紙帽,喃喃地說:「清明節快到啦。」  

我的體溫倏地降下來,像是從夢中醒來,無法再逃避。我往後退,退到街上,找到一面牆用力抵住,身體裡面的時間球正迅速墜落。

這是我的好友Y離開人世的第一個清明節。

我記得兩年前在香港最後的會面,那時還不知他已罹病,他掏出身上所有的十元銅板,我從他掌中一枚一枚拈起來,投進轉蛋機裡,轉出我喜愛的公仔,我們歡快的像兩個小學生。我記得他重病手術與治療的輾轉痛楚中,卻仍對我隱瞞一切,只因為不想讓我憂煩難過。我記得他最後在醫院發給我的短信,簡述自己狀況還可以,「Don't worry」他的信是這樣作結的。

一個月後,他的生命走到盡頭。

這才是我來香港真正的理由。試圖靠他更近一些,試圖感覺他從未走遠。我努力想確認自己辨別方向的能力,只是因為從今以後,再也不能倚賴他。並不是我不想,而是不能。

離開香港時,我依然搭乘巴士,從市區往機場去。在筆記本上寫著:「我終究回到這裡,完成一次小小的旅行。」畫下句點,轉頭望向窗外,突然我看見,在海與山的交界,那裡有一隻老鷹,緩緩地向我飛來。我坐直身子,充滿期待,淚水靜靜潤濕眼眸,是牠嗎?曾經凝視過我的那隻飛鷹?

 

 

秋記  

──本文摘自《時間的旅人》內文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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